第九十九章(1 / 1)
秦岫几乎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怕噩梦缠身,也不是怕问心有愧,而是怕心力不足难以承受,就像把曾经感受过的生不如死重新摆在面前回想一遍那个滋味,很简单易懂的本能——趋利避害,说到底是畏惧伤悲。
她心想:“够了,三个月,已经够我做完最后一件事了。”
等报完了秦徽的仇,她就能问心无愧地去见她了。
临到分别的时候,谢倓的神色就好像在等着她说些什么,然而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只好缓缓松开了握着她手指的手,轻声说道:“以前都是我看着你的背影的,这次让我先走,换你看着我,好不好?”
秦岫说不出来话,突然死死抱住了他,两个人映在地面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谢倓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这么做,会让我觉得你很舍不得我,既然都要分开了,就别再给我希望和错觉了,行么?”
秦岫闷声闷气地说道:“……对不起。”
“这话你说的够多了,”沉默片刻后,谢倓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的双手扶在秦岫的肩膀上,微微带了些力道,将她从自己怀里轻推出去,结束了这个怀抱。
“我的姑娘,”他温柔地拂开秦岫额前的碎发,就像濒死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完成了自己仅剩的遗愿,可以了无遗憾的撒手一样,最后在秦岫的额头上落了个如柳拂面般轻柔的亲吻。
“我要放手了,”秦岫的耳边一瞬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含着叹息,在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等你了。”
谢倓还记得四年前在极乐峰的时候,她在绝境里像是怕赶不上什么似的,一边从背后掐着他的脖子,一边用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扣住他的手,那天山巅的风很大,雪如鹅毛,刮在脸上就像刀子一样生疼。
却没有身后的人突然松手时那一刻来的疼。
他记得太清楚了。
那就等吧。
从杳无音信等到归来之日,再从她孤身只影到羽翼渐丰,那些一个接着一个的意外,漫漫长长,长长漫漫,好似总也没个尽头。
于是只有这一次,他说:“我不等你了。”
在他背过身逐渐走远了之后,身后的人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死死将剧烈的痛楚挡在唇齿间,肩膀发抖,一边流泪一边呛着血。
直到她从残风过境般的余痛中睁开眼睛,发现脚下那一片的地面早已被打湿了。
再抬头去看,除了几个素不相识路人,再无其他身影。
自上次之后,顾衡与顾衠之间仿佛发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顾衡再不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对她冷眼冷语,无论顾衠做什么,她都会静静地听着看着,甚至偶尔还会对顾衠笑一笑。
这让顾衠感到无比欣喜。
于是她一时兴起,大着胆子在半夜把顾衡叫出来,两个人坐在屋外的长廊上,手里各自端着一个酒盏。
寒风萧瑟,烈酒入喉就像刀舔着火,滚入腹中,顾衡一向寡言少语,顾衠今日不知道怎么的,也一声不吭。
喝酒这个事,要么图个离合相聚时的热闹,要么图个寂寥冷清时的慰藉。
顾衠总是喜欢一个人喝酒,她钟爱独处自酌时思绪放空的宁静,若是人多,她还嫌吵。
顾衡这个性子,来陪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么相顾无言了片刻,顾衠有意无意地道:“梁王成亲了。”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自说自话,顾衡执着酒盏的手微顿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
“三姐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衡眼睫低垂下来,轻轻晃了一下杯子,平静的酒面让洒下来的月光映得澄澈如湖,被晃出皱皱的涟漪,连带着月光也被晃动地细碎粼粼,转瞬又平静了下来。
顾衡道:“有何可说?”
顾衠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半晌过后,她转头去看顾衡,见顾衡靠着长廊一侧的柱子,摇摇无力地歪着头,杯子也快要拿不稳了,竟直接从手里脱落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衡毫无察觉。
顾衠低声唤道:“三姐?”
……这是醉了么?
才第三杯。
顾衠笑了笑,回过头,自顾自酌地喝着,没一会儿脸上就透出薄红。
她突然也将手里的杯子一扔,从柱子的另一头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顾衡,一屁股坐在了她面前。
顾衠一条胳膊抬起来,手伸过去,轻轻从顾衡的后颈揽过去,将她后仰的身子扶正,然而顾衡浑身软塌塌的,顾衠的手一离开,她便又作势要歪下去。
就在这时,顾衠突然抬起手,手掌按在了顾衡脑袋两侧。
强迫她和自己面对着面。
她轻轻捂住了顾衡的耳朵,两个人一个酩酊大醉,一个酒量奇差,谁也不清醒,顾衡半睁着眼睛,眼神难得隔了层水雾般迷蒙了许多,却没有躲,任由耳朵被捂着,艰难地将目光从没有焦点的飘忽聚中到顾衠的脸上,模样竟有些迷迷瞪瞪的。
顾衠的眼神让醉意一熏,温热得一塌糊涂,散散乱乱地看着顾衡说:“三姐,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到。”
她的声音缥缈,刻意放的极轻极薄,清醒的人都要隔的很近,才能保证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
可最该清醒的人偏偏醉的十分彻底,若不是顾衠捂着她耳朵时,手掌也微微带了些力道,隔绝声音的同时也稳稳地将头部托在半空,恐怕顾衡早已经脑袋一沉,栽下去了。
可若非如此,顾衠又怎敢这么对她?
她从来都最放肆,也最小心翼翼。
那种想说的话全都预备就绪地堵在嗓子眼,等着她一倾为快,只差临门一脚时却半个字都难往外吐的感觉重新盘旋回了顾衠的心口,连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她把眼睛缓缓闭了上去,不去看顾衡,她的脑子已被酒水泡成了乱麻,艰难地在晕沉里扯出一根线,只想随便逮出一句什么,作为捋顺舌头的开端。
“我……”她缓缓翕动嘴唇,“我怕我说的太明白……我又怕我说的不明白,又怕你懂,又怕你不懂。”
“我虽……虽不知道三姐究竟是如何看我,我只知道,一直以来,我只有……十六岁之前,是把你当姐姐看的。”
“往后……我便不知道该怎般形容了。”
“我依稀感觉,即便朝夕相处数年,我和三姐之间的鸿沟也依旧有万丈悬崖那么深,荒漠千里那么长,就算插翅上天,掉下来也是粉身碎骨。这感情并不是什么可以让我们亲密无间的桥梁,而是无时不刻不在引诱着我的毒药,我一直……一直都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它握在手里,紧紧抓着,死也不放。”
保持原状,一些灾难就可以永远隐忍不发地拖延下去。
可那便要辜负自己的心。
“其实我什么都不怕,”她说,“真的,你别不信,我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我只是……”
……只是喜欢你而已。
犹记得当年,顾衡再回家的时候,是如何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摄夺了多少人的心魄。
日月星辰斥绝色,庭前牡丹漏天香。
那时的顾衠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不远处身姿玉立的人,看着她被人簇拥,被迎进前厅,当听母亲说这是自己那位离家多年的三姐时,顾衠的视线便未曾有一刻离开过她,几乎是痴了。
而后恰好被顾衡逮了个正着。
她轻轻对顾衠颔首,丝毫不觉得被一直注视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顾家的下人私底下都说,若是能和三姑娘春风一度,便是立刻死了都值得。
她颠倒众生而不自知的时候,顾衠已经成了众生之一。
其实有一件事,她一直也没敢告诉顾衡。
当年顾家主的确是看中了顾衡父亲的容色,才会不顾他小倌的身份,将他纳进了门,族中有年老的长辈嫌此举败坏门风,逼着当时的顾家主立誓,这个男人的一辈子,他只能是个侍君,绝不能做后院之主。
绕是如此,他也一直十分得宠……直到顾衡出生。府里开始有了谣言,家主膝下的三姑娘,不是顾家的血脉。
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小了,顾家主从怀胎到生下顾衡,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谣言终究是谣言,站不住脚。
后来顾衡越长越大,容貌长开之后,顾家主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地方与自己相似,七分绝色倒是像极了她的父亲,怀疑一旦生了根,便会没完没了地长成参天大树。
她便开始着手调查当年之事。
顾家主不是没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可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有一天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重演在自己身上。
而又那么巧,她在审问那个被买通的接生婆的时候,自己的小女儿正站在书房的门外。
后来顾家主便不再去见他——大抵这才是爱入骨子里的时候最卑微的样子,她喜欢的人不但与别的女人有染,甚至想让她一概不知地养别人家的女儿,把她当个傻子一样捉弄,顾家主却半个字都没提起,没去找他算账,也没大发雷霆休了他。
也再没踏进过那个男人的院子。
顾衡父亲过世的时候,作为妻主的她来看过一眼,却也只是一眼。
平静而怅惘的一眼。
她的心似乎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再度软化了,爱和恨都消散了,却做不到放下芥蒂去疼爱别人的孩子。
她只能不轻不重地转头嘱咐了主君一句,照顾好顾衡就是,来日待她长大成人,再放她去寻自己的生母。
可当那个孩子重回顾家的那天,她隔着两步,施施然地对她行礼,面色如常地唤她母亲的时候,那眉眼太像故人重现,一如往昔地站在她面前,好似从未离去一样。
于是她认了。
她开始试着把顾衡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去看待,将她引入仕途,顾衡也从未让她失望过。
在顾家主想要去接纳顾衡的时候,以为再没有什么人会知道那件事,但她却没有料到,她最小的女儿将这件事在心底藏了十多年。
然而谁都没有开口告诉顾衡。
尤其是在顾衠看见顾衡的时候,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对顾衡此人一知半解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按照顾衡的性子,她说不定当天就能转身便走。
不想让她走。
也不能让她走。
忠诚的追随者在面对自己的神明的时候,也会怀着一颗卑劣下拙的心。
顾衡当真没有半点反应,从顾衠开口,到最后一个字含着颤音落下,她这才把眼睛睁开,与顾衡水光弥蒙的眸子对上。
倾诉完了,她也依旧捂着顾衡的耳朵,额头往前轻轻一碰,抵住了她的。
“……原谅我。”
顾衡空前绝后的温顺,她懵懵然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耳朵被捂的生热,眼里全是顾衠近在咫尺的倒影,她的呼吸离自己的面颊那么近,气息里含着清浅的酒香。
顾衡已然无法思考,为什么她说着话,说着说着便好似要哭出来,神色间的痛恨和悲哀死死抑制在紧蹙的双眉中,捧着自己双耳的手也仿佛带了一丝颤。
她以为顾衠捂累了。
顾衡缓缓将自己的手抬了起来,拿下顾衠的双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去捂住了顾衠的耳朵。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说完了这句,她的眼神更是茫然了,嘴唇张了好半天,像是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
“其实……也不是非说不可。”
“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她闭上眼睛,院子里的月辉皎白斑驳,衬得顾衡容颜似玉,恍若天人,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亲口把自己心里那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表达出来,“特别恶心。顾衠,你知道么,我一点……也不想做你的姐姐。”
“我犯了一个错。有违伦德,错失良知……我无法做到正视,放不下脸面,也不得不把它当做污点。由此日夜难寐受其折磨,正说明我心中有鬼,尤其对你,再也不是坦坦荡荡。我想……若是说出来,会不会就此好受些。”
“我不想管你,不想见你,是我怕自己忍不住,你总是这么纠缠我,让我……让我很难办啊。”
话到最后,竟是有了压抑在喉咙里的哭腔。
顾衡的长睫被情不自禁哽咽时的泪水沾湿,微微颤着,无处发泄的东西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没有轻松许多,反而顿时感觉心更乱了。
纯粹的邪思,死寂的欢涌,被爱临幸时不可避免的暗喜,暗喜与痛苦和悲伤揉杂成一团不能直视的污秽,一直压着……压着,直到把她的心压到不堪重负的极致,碾成抓都抓不住的粉碎。
她们和梁王……果真还是不一样的吧。
如果可以,谁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忘掉屈辱。
如果对顾衠的感情,也像对那些屈辱一样,可以用一把匕首就割除下来,再疼再难,至少不用日日记得。眼看不见,心就不乱,梦魇就不会入梦而至。
可这是个没有任何办法的事。
不能不悔不改,也不能至死方休。
说束手无策,都不为过。
顾衠呆呆傻傻地看着她的眼睛,被酒精冲昏的头脑敏锐地注意到顾衡眼角的湿润,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顾衡的眼角,梦呓似的喃喃:“三姐……别哭。”
顾衡浑身上下,手也冰凉,脸也冰凉,哪怕喝了酒,已经醉醺醺的,也总像个没有温度与热乎气儿的玉雕,顾衠的手碰过来的时候,她仿佛又被她的温度轻轻灼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
四目相对,顾衡眼中波光轻涌。
横亘的高墙在这般对视里轰然倒塌,歹毒的一个念头紧随而至,陡然抽枝在顾衡的心里。
饮了鸩毒的人,想要解药。
她依旧吊在那根要命的蛛丝上,悬空着仰望崖巅,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爬上来。
她已然分不清那蛊惑的声音是自己的,还是顾衠的。
难受疯了。
口中的渴想用心头的血来止。
她的眼底深处缓缓旋出流光,盯着顾衠鲜红的嘴唇,那炽热的目光仿佛要把两个人裹在大火里都烧尽。
顾衡还是那个顾衡。
哪怕眼神如此热切,也还有一层水光迷蒙作为掩饰,她半垂着眼睑,缓缓朝顾衠的脸靠了过去。
顾衠连呼吸都快静止了,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距离逼近,气息撩人。
只要跨出去这一步……
兴奋和期待突然油然而生,顾衠的心尖都像被狠狠拨动般开始颤栗。
就在她快要彻底闭上眼睛,准备接受的时候,顾衡却停在了两个人鼻尖相抵的地方。
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嘴唇千钧一发地擦过顾衠的唇角,那感觉比想象里的要轻太多了,几乎可以算做没有。就像一片似有若无的羽毛划了过去——顾衡的脑袋突然就偏了方向,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衠被这一下砸地身躯微震,眼神出现短暂的清明。
她还没从刚才的刺激里反应过来,六神无主地呆住了,惊愕过后,便是油然而生的失落,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手抬起来,轻轻推了推顾衡的肩膀:“三……三姐?”
怀里的人在瞬息之间,呼吸就平静了下来,在顾衠的怀里睡的心安理得。
顾衡醉昏过去时毫无预兆,又偏偏是在这样让人想入非非的关头,这样安静,顾衠失落之余不由得想,若是放才她酒劲未上,没有昏睡过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和她期待的一样?会不会继续下去?
把这感觉徒留给她一个人品味磋磨,清醒真是一种罪过。